胡子云这间房里,就是他一个客人,他买的是下铺,上铺还空着。
车开以后,他拉上了房门,车子里更是热不可当,于是索性把身上这件轻飘的驼绒袍子也给脱了,只穿了一件小小的短夹袄,隔了车窗,向外看看风景。因为他自到北平以来,有两年多不曾出得北平市市境一步,久静喜动之下这是很感觉到有趣味的了。所以在火车一开过了永定门的时候,渐渐走上了荒野,前若干日子下的雪,依然是漫田漫地地堆积着,在雪地里的人家,似乎都缩小在两三株枯凋的树下,不见有个行人在田野里走。不过,这景致虽是极其萧瑟,但是这白汪汪的一片颜色与天相接,那是在北平城里所不容易看到的。身上穿着短夹袄,又可以看这样的雪景,那是很称心的一件事了。
一直眺望到了丰台,只见站台上的小贩来往在窗外奔走着,却有两件事是值得注意的,其一是卖蜡梅花的,捧了几把花枝在手上,高高地举起;其一是卖黄瓜的将手指般粗细的黄瓜,用干苇子捆来了,四条一捆,放在筐子里卖。胡子云正推开窗户,伸出头去,待要问价钱,有一个人手上拿了两捆小黄瓜,向他点点头。子云道:“啊哟!原来是李先生。你也在车上,好极了,快请到我这房间里来坐坐,我正自发愁着一个人是十分寂寞呢。”这李先生也是一个人出门,同样地感到寂寞,见有熟人在这里,立刻走上车,进了房间来。胡子云握了他的手道:“诚夫,你何以有工夫在这个时候出门?”诚夫将黄瓜放在窗前茶架上,笑道:“吃黄瓜,这是这截铁路的新鲜味儿,是地窖里烘出来的。”说着,坐下来,才答复道:“学校里要在上海买点儿东西,叫我跑一趟。”子云道:“你住在哪号包房?”诚夫笑道:“我们穷教授,不能和老爷们打比呀!我坐的是二等车呢。”子云道:“你一定是用公款了,又何必为公家省那几个有限的钱?”诚夫道:“公家就是这样规定的,我也不能自掏腰包,垫钱来坐头等车。我那屋子里虽有四张铺,却是我一个人,也和你坐了头等车差不多。”说着,皱了眉道:“哎呀!你这屋子里未免太热。”子云道:“中国人起居饮食的设备,那总不能科学化的。有了热气管的设备,这热气来了,就是让它自由上涨,没有一点儿限制。若是在外国,那就不然了,屋子里需要多少高的温度,就把热气放到多少高。”这时,茶房提了茶壶进来,只看他单薄薄地穿了一件制服,可知他也是很怕热的。子云道:“你们也知道热,何不把热气管改良一下。”茶房操着天津话,笑答道:“好吗,您啦!不瞒您说啦,今天由东向西来的敞车里面,在塘沽冻死两口子,我们热得难受,也就凑合了。”诚夫点头笑道:“他这话有理,我们倒是应该凑合凑合。”子云道:“你说凑合,我倒想起一件事。开车的时候,上来一位女客,找不着头等包房,只好上饭车去了。据你说,二等还很稀松,她何不改坐二等?有地方睡,还可以少花钱。”诚夫道:“但是天津方面,定铺位的很多,大概是在天津方面卖出去了。子云兄总是个多情人,肯为女人留神。”子云笑道:“我不过这样地想着,我已经有三个太太了,还会打别人的主意吗?”诚夫笑道:“银行里的老爷,有的是钱,就讨四个五个又何妨?”子云笑道:“却也是不在乎,只是身体有些吃不消吧?”